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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沉默的较量

  
【最后的敌人】

  可是生活就如同电视剧一样,总会有点波澜起伏,当江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时,他那自以为聪明绝顶、运筹帷幄的脑袋终于懵了。

  这封奏折比较长,精选内容如下:

  “先于沿途伏有奸党,期为博浪、荆轲之谋。”

  “诚恐潜布之徒,乘隙窃发,或有意外之虞,臣死有遗憾矣!”

  这几句话应该比较好理解,就不解释了。最后介绍一下落款作者——赣南王守仁。

  顺便说两句,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,却并未理会。

  在这之前,江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种程度上的战友,毕竟当时他们有朱宸濠这个共同的敌人。

  但王守仁的显赫战功让江彬愤怒了,他没有想到,这个一没钱二没兵的家伙竟然平定了叛乱,抢了自己的风头。而这份奏折上的每一个字,在江彬看来,都是在说自己。

  红眼病外加做贼心虚,江彬决定先拿王守仁开刀。

  有一份杂志曾经评过人类有史以来最不应该犯的战略错误,经过投票选举,一个结果以超高票数当选——武力进攻俄国。这个结果比较靠谱,连拿破仑、希特勒这样的猛人,千里迢迢去啃了几口西伯利亚的雪,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。

  如果要评选正德年间最不应该犯的错误,翻翻史书,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个结论——和王守仁先生叫板。

  其实王守仁写的这份奏折并非指向江彬,他说的主要是朱宸濠的余党,当然了,其间是否有隐含的意思,也是值得研究的。

  要知道,虽然王守仁先生看起来像个二愣子,实际上不但精通兵法,还擅长权谋。他很会做人,在官场也算是个老油条了,经常和人称兄道弟,他和兵部尚书王琼(此时即将调任吏部尚书)的关系一直很好,他的群众基础也是相当不错的。

  当然了,内阁中也有一个人不喜欢他——杨廷和,不过这似乎也无关紧要。

  有了这些人际关系,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灵通,从半年后他采取的那些紧急行动看,他对于江彬的阴谋应该早有察觉。

  于是,继朱宸濠之后,江彬成为了王守仁的新敌人,事实证明,他是一个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对手。

  江彬想出了一个很恶心人的方法,他在等待一个机会,要像猫捉老鼠一样,先慢慢整治王守仁,然后再除掉他。

  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。

  正德十四年(1519)九月,王守仁再次上奏,这次他提出了一个要求:希望能够将朱宸濠送到南京,在那里举行献俘仪式。

  王守仁的这个意见看似简单,背后却隐藏着极为深远的考虑。

  按照朱厚照的计划,是要到南昌与朱宸濠作战,而朱宸濠虽然现在已经被捕,朱厚照却似乎并不罢休,准备一路走下去,搞个轰轰烈烈的武装游行。

  从京城到山东,已经惹出了那么多的事情,十几万大军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进了江西,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捞点外快,老百姓估计就不用活了。

 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点,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,到南京后就别动了,免得四处折腾,况且南京也是帝都、特大城市,在这里搞仪式也算有了面子,快点完事您就快点回去吧,大家都方便。

  朱厚照在行军路上收到奏折,看后没多想,就交给了旁边的江彬,询问他的意见。

  江彬看懂了,他完全领会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,知道他为了百姓安宁,不愿再起事端。

  然后他对朱厚照说出了自己的看法:

  “绝对不可!”

  “千里迢迢带领大军到此,怎么能够空手而归!”

 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,还能打谁呢?

  “把他放回鄱阳湖,陛下再抓一次!”

 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来,也算坏得只剩渣了。

  朱厚照十分高兴,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议。

  这是个十分阴毒的建议,其中包含着不可告人的目的。

  一旦皇帝和十万大军进入了江西,以战后的混乱局面,其给养必然无法供应。养兵要管饭,没饭吃了就会去抢,到时局势必然混乱不堪。

  而最为混乱的时候,也就是最好的时机。

  这个处理意见很快传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,他惊呆了。

  他很清楚,这个方案极其凶险,如果照此执行,一场新的浩劫必然兴起,那些好不容易躲过战乱,生存下来的无辜百姓终将逃不过死亡的命运。

  可是怎么办呢?

 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,你能和皇帝讲道理吗?

 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穷途末路,在初露寒意的秋夜,孤灯之下,他开始了紧张的思索。

  大军就要来了,局势已经无法控制,时间所剩无几,必须想出办法,必须想出办法!

  但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没有任何用处,他冥思苦想了一夜,也没有想出方法。

  看来只剩下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,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——抗命。

  违抗圣命者,大逆!

  王守仁很清楚这一点,但他依然决定这样做,去换取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。

  不能再等待了,带上朱宸濠去南京,绝不能让他们进入江西一步!

  我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。

  正德十四年(1519)九月壬寅。

  王守仁带领随从,押解着朱宸濠,向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踏出了第一步。

  【觉悟】

  怀着揣测不安的心情,王守仁上路了,应该说,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,但很快,王守仁就意识到,自己的这次无畏举动可能并不能改变什么。

  他突然发现,即使自己抗命离开地方,主动交出朱宸濠,也未必能够保全江西百姓,万一那帮孙子不依不饶,朱宸濠到手之后还是要去江西闹事,那该怎么办?

  答案是没办法。

  可没办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继续往前走,然而刚走到半路,他却得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: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队,日夜兼程向江西进发,已经抵达杭州。

  应该说,这事和王守仁关系不大,管它什么先遣队、游击队,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,之后回家往床上一躺,要杀要剐看着办。

  可当王守仁听见先遣队负责人的名字的时候,他改变了主意。

  他决定去见一见这个人。

  这个关键的决定最终挽救了他,挽救了无数的无辜百姓。

  先遣队的负责人是张永。

  对于这个人,我们并不陌生,他虽然经常干点坏事,不能算是个好人,却也讲道理、通情理,十年前和杨一清通力合作,除掉了刘瑾。

  正是基于他的这些优良表现,王守仁相信张永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,他希望能够争取这个人,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。

  正德十四年(1519)九月丁末,王守仁带着朱宸濠抵达杭州,立刻前往府邸拜会张永。

  据说当时王守仁没带任何礼物,是空着手去的,这倒也比较明智,按张永的级别和送礼档次,王先生就算当了裤子也是送不起的。

  他没权也没钱,却准备争取权宦张永的支持——凭借他的勇气和执著。

  毕竟是个巡抚,看门的也不敢大意,立刻通报了张永。

  正当他在门口考虑见面措辞的时候,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复:

  不见!

  张永不是傻瓜,他知道王守仁来干什么,想干什么,这么大的一个黑锅,他是不会背的。

  看门的二话不说,立马把大门关上了。

 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,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么,但他并没有退缩。

  他不再接着敲门,却退后了几步,大声喊出了他的愤怒:

  “我是王守仁,为黎民百姓而来!开门见我!”

  饱含悲愤与力量的声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门,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,震动着院中每一个人。

  大门打开了。

  张永终于出现在王守仁的眼前。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位王先生交朋友,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:

  “王巡抚来干什么?”

  王守仁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,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出了发自肺腑的话:

  “江西的百姓久经朱宸濠的压榨,又经历了叛乱,还遇上了天灾(兵乱继以天旱),而今大军执意要去江西,兵饷粮草绝难供应,到时民变再起,天下必将大乱!苍生何辜!”

  “张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,望能劝圣驾返京,则江西幸甚,百姓幸甚!”

  然而王守仁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有能够打动张永,对久经宦海的张太监来说,这些所谓的悲剧似乎并不重要。

  他仔细想了一会,面无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:

  “进言自然可以,但是有一个条件。”

  “什么条件?”

  张永用手指了指,试探地问道:“必须把那个人交给我,你愿意吗?”

  他口中所说的“那个人”,就是朱宸濠。因为对他而言,这都是一件可以用来邀功的珍贵礼物。

  王守仁愣住了,半晌,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!

  在这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中,张永愤怒了,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。

  于是他用饱含杀气的口吻问道:

  “敢问王巡抚,有何可笑?”

  王守仁停住了笑声,正色地回答道:

  “那个人自然是要交给张公公的,我要此人何用?”

  何用?你不知道可以请功领赏吗?

  从张永那不解的眼神中,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。

  “在下起兵平叛,本为苍生百姓,天下太平,如此而已。”

  王守仁十分真诚地作出了解释,然后他低下头,等待着张永的答复。

 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张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,这个人孤身起兵,平定叛乱,事成之后却不计功劳,不求富贵,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

  这对于张永来说,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,当年他与杨一清合作铲除刘瑾,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刘瑾大权在握,与他水火不容,杀掉刘瑾,他才能够独掌宫中监权。没有好处的事情,谁又会去做?

 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,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,却心甘情愿地将手中最大的战利品拱手让出,只是为了那些与他并不相识的普通百姓?

  张永闭上了眼睛,开始认真地思考,他想解开这个难解之谜,想了解眼前的这个奇怪的人,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。

  许久之后,他睁开了眼睛,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,在尔虞我诈的一生中,他第一次开始相信:

  在这个世界上,有一种品质叫正直,有一种人叫义士。

  “好吧,我来帮你。”

  【盟友的力量】

 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张永的住处,但兴奋已经涌满他的身体,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,一个足可信赖的盟友。

  这个朋友交得确实十分及时,因为不久之后,江彬就又来找麻烦了。

  他也得知,王守仁已经带着朱宸濠到了杭州,这么大块肥肉放在嘴边,他立刻活泛起来。

 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,平叛之功就手到擒来!

  但顾及身份,总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,考虑再三,他决定派一个锦衣卫去杭州要人。

  江彬充满了期待,而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也十分高兴,因为在衙门差事里,这种奉命找下级官员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捞,不但可以耍威风,还能趁机敲一笔,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,就故意找茬,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状,让你哭都没眼泪。

 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钱,那是相当艰难的。

  王守仁听说有锦衣卫来要人,便推辞不见,表示人已经送到了张永那里,你有种就自己去要人吧。

  锦衣卫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张永,人要不到,他却也不走,那意思很明白,你得表示表示才行。

  王守仁没有钱,即使有钱他也不想给。

  但是碍于面子,他还是给了点钱——五两银子。

  没错,就是五两。锦衣卫看着这点银子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极为愤怒,把银子砸在地上,扬长而去。

  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烦了,得罪了这位仁兄,他回去之后自然会颠倒黑白,极尽能力攻击诋毁,必欲除之而后快。

  可是事到如今,已经很难挽回了,即使送钱赔礼也未必有用。

  手下人十分担心,王守仁却怡然自得地告诉他们,他自有办法让这位锦衣卫不告黑状。

 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送钱,也不想赔礼,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觉睡到天亮,悠闲地洗漱完毕,等着那位锦衣卫上门。

  不久,这位仁兄果然来了,他虽是锦衣卫,但按照品级,他是王守仁的下级,按照官场规矩,他应该来辞行。

 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着他,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铁公鸡,锦衣卫先生正想说两句难听的话,却见王守仁先生三步并两步,走到了自己跟前。

  王守仁真诚地拉着他的手,深情地说道:

  “我当年曾经蹲过贵部门的监狱(即正德五年那一次),老兄的同仁也见过不少,却是第一次见到老兄你这样的好人啊!”

  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彻底打懵了锦衣卫,他呆呆地看着王守仁,哑口无言。

  “我怕阁下来去辛苦,特备薄礼(确实够薄),没想到阁下竟如此廉洁,居然分文不取!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用处,就是会写文章,今后必定为阁下写一篇文章,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阁下的高风亮节!”

  锦衣卫踉踉跄跄地走了,唯恐在这里多呆一分钟,这次他是彻底服了,心服口服。

  其实锦衣卫大人也不是笨蛋,他十分清楚,王守仁是在拿他开涮,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得脾气!因为在王守仁的那几句话中,也隐含着杀机。

  所谓“阁下如此廉洁”,是给他台阶下,顾及他的面子,这是软的。

  所谓“我没有别的长处就是会写文章”云云,是在警告他,你要敢乱来,就写一篇骂你的文字,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恶行。这是硬的。

  软硬兼施之下,岂有不畏惧者?

  王守仁清正廉洁,不愿送礼,但麻烦一样会自动找上门。面对着要么送礼,要么挨整的困局,王守仁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法解决了问题。他坚持了原则,也躲过了麻烦。

  如果你还不理解什么是“知行合一”,那么我来告诉你,这个故事就是“知行合一”。

  锦衣卫先生哭丧着脸,给江彬带回了那个让他失望的消息——人已经被张永抢走了。

  江彬气急败坏,但他很明白,张永先生惹不得,要是撕破了脸,自己也没好果子吃,想来想去,只能拿王守仁出气。

  于是这个小人开始编造谣言,说什么王守仁与朱宸濠本来是一伙的,因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,才临时起兵之类的鬼话,还派人四处传播,混淆视听。

  这话虽然荒诞不经,但要是传到朱厚照的耳朵里,王守仁先生还是很麻烦的,关键时刻,张永挺身而出。

  他向朱厚照说明了来龙去脉,并气愤地说道:

  “王守仁如此忠臣,国之栋梁,为何要受到如此中伤?天理何在!”

 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,不服管,却也是懂道理的。

  所以当江彬来到朱厚照面前,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“罪行”后,只得到了一句回答:

  “你给我记住,这种话今后少讲!”

  还没等江彬反应过来,朱厚照又给了他一闷棍:

  “王守仁立刻复命,即日起为江西巡抚,按时到任,不得有误。”

  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的江彬退了出去,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打小报告了。

  【以德服人】

  其实江彬一直是个运气不错的人,他大字不识几个,从小所学专业是打架斗殴,偏偏跟对了老板,顿时飞黄腾达,一发不可收拾。杨廷和对他客客气气,张永不敢招惹他,钱宁被他关进牢房,混到这个地步,也算是到头了。

  直到他碰见了王守仁。

  费尽心思想夺人功劳,却是竹篮打水,打小报告挖坑设圈套,最后自己掉了进去。

  失败,极其失败。

  到了这个地步,也该知难而退了吧,可是江彬同志偏不,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。考虑到皇帝面前有张永护着他,江彬决定转移战场,到江西去整王守仁。

  恶人做到江彬这个程度,也算到头了。不过这一次,他确实占据了先机。

  当王守仁接到旨意,准备回到南昌就任的时候,江彬已经派遣他的同党张忠等人率领部分京军进入了江西。

  这位张忠刚到南昌,就做了一件很恶毒的事情,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,把他捆了起来,要他交待所谓罪行。

  可伍文定岂是好欺负的?他也不讲客套,刚被绑住就跳起来大骂:

  “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,为国家平叛,有什么罪?!你们这帮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饭吃的,竟然冤枉忠良,想给朱宸濠报仇吗?如此看来,你们也是反贼同党,该杀!”

  这句话那是相当厉害,反贼的黑锅谁敢背,张忠吓得不行,最终也没敢把伍文定怎么样。

  看着从伍文定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,他们灵机一动,开始询问朱宸濠的同党,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王守仁协同叛乱的口供。

  事实证明,反贼也比这帮人渣有道德,无论他们怎么问,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冤枉王守仁。

  同时,张忠还鼓动手下的京军,天天在南昌街头寻衅闹事,希望挑起事端,本地官员虽然尽力维护,但情况仍然很糟,人心日渐不稳,眼看要失去控制,酿成大乱。

  在这关键时刻,王守仁回来了。

  张忠终于找到了目标,他找来了上百士兵,分成三班倒,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门口,只干一件事情——骂人。

  这帮京城来的丘八都是老兵痞,骂人极其难听,而且还指名道姓,污秽到了极点。

  王守仁的随从和下属们每每听到这些话,都极为愤怒,准备找人收拾张忠。

  然而王守仁反对,他明白张忠的企图就是挑起是非,现在必须保持冷静。

  他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,非但不跟京军计较,还善待他们,病了给药,死了给棺材,也从来不排挤歧视他们,本地人吃什么,就给他们吃什么。

  没有人给京军们上思想教育课,但他们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们:王守仁是一个好人,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。

  而转变正是从这里开始的。

  慢慢地,没有人再去捣乱胡说八道,也没有人再去寻衅滋事,张忠催促多次,鼓动挑拨,却始终无人响应。

  王守仁又用他那无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发生的灾难。

  京军们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,很多人原先还是流氓地痞出身,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动证明,这些准流氓们也是讲道理,有人性的。

  可是张忠先生是不讲道理,没有人性的,他连流氓都不如,为了陷害王守仁,他挖空了心思四处寻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,终于有一天,他觉得自己找到了。

  于是他立刻找来了王守仁。

  “朱宸濠在南昌经营多年,家产应该很多吧?”张忠得意地发问。

  王守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:

  “是的。”

  好,要的就是这句话。

  “既然如此,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,钱都到哪里去了?!”

  面对表情凶恶的张忠,王守仁开始做认真思考状,然后摆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:

  “张公公(张忠是太监),实在对不住,正好这件事要和你商量,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来一本帐,上面有这些财物的去向记载,还列有很多收钱的人名,张公公要不要看一看?”

 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,张忠浑身打了个哆嗦,立刻就不言语了。

  因为他知道,这本帐本上必然有一个名字叫张忠。

  说起这本帐,实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,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,四处送钱送物,十分之大方,李士实看着都觉得心疼,曾劝他,即使有钱也不能这么花,应该省着点。

  朱宸濠却得意地笑了:

  “你知道什么,我不过是给钱临时找个仓库而已(寄之库耳),到时候自然会拿回来的。”

  朱宸濠实在是个黑吃黑的高手,他的意思很简单,等到将来他夺了江山做皇帝,就可以把这些行贿的钱再收回来。连造反都打算要做无本生意,真可谓是官场中的极品,流氓中的流氓。

  为了到时候要钱方便,他每送一笔钱,就会记下详细的时间地点人物,久而久之,就有了这一本帐本。

  后来这本要命的账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里,成为了他的日常读物之一。

  张忠看着王守仁脸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,哭笑不得,手足无措,过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道:

  “不必了,我信得过王先生。”

  “真的不用吗?”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诚恳。

  “不用,不用,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。”

  张忠从此陷入了长期的抑郁状态,作为宫中的高级太监,江彬的死党,他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。

  一定要报仇!

  中国流传上千年的整人学告诉我们,要整一个人,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,那就找他本人的弱点,从他的私生活着手,张忠认为,只要是人,就一定会有弱点,可是王守仁先生实在是个奇迹,他很少喝酒,还不逛妓院,不打麻将,不搞封建迷信,完全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。

  张忠十分头疼,他绞尽脑汁,苦苦思索,终于从王守人身上发现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利用的弱点——瘦。

 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,优秀的军事家王守仁先生,却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,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都不好,据史料记载,他还一直患有肺病,身体比较瘦弱。

  张忠看着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,想出了一个整治他的主意,当然了,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他万万想不到的。

  正德十四年(1519)十一月的一天,张忠突然来请王守仁观看京军训练,迫于无奈,王守仁只好答应了。

  去到地方一看,京军正在练习射箭。王大人刚准备坐下看,张忠却突然走了过来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他的手中,拿着一张弓。

  张忠要王守仁射箭,王守仁说射得不好,不射。

  张忠说不射不行,王守仁说那好吧,我射。

  用射箭来难为文人,这就是张忠搜肠刮肚想出的好主意,真不知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。

  京军们停止了练习,他们准备看弱不禁风的王大人出丑。

  在放肆的谈笑声和轻视的目光中,王守仁走上了箭场。

  他摒住呼吸,搭箭,拉弓,弓满,箭出。

  十环(中红心)。

  四周鸦雀无声。

  他深吸了一口气,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。

  拉弓,弓满,箭出。

  还是十环(次中红心)。

  张忠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,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瘦弱的文人,目瞪口呆。

  王守仁没有理会张忠,他继续重复着简单的动作,在他的世界中,似乎只剩下了这几个动作,拉弓,弓满,箭出。

  依然是十环(三中红心)。

  然后他回头,将那张弓还给了张忠,不发一言,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,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与他没有任何关系。

  在短暂的沉寂后,围观的京军突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,他们佩服眼前的这个奇人。没有人会想到,文质彬彬、和颜悦色的王大人竟然还有这一手。

  这些京军们被王守仁彻底折服了,他们曾经受人指使,穷尽各种方法侮辱他,挑起纠纷为难他,但这场斗争的结果是:王守仁赢了,赢得很彻底。不用武力,也不靠强权,以德服人而已。

  在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,张忠感到了恐惧,彻头彻尾的恐惧,他意识到,这些原先的帮手不会帮他作恶了,他们随时有可能掉转头来对付自己。

  于是在这场射箭表演之后两天,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撤出了江西,历时数月的京军之乱就此结束。

  江西百姓解脱了,但王守仁却将因此经受更大的考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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